《納齊斯與戈德濛》,絕對是一部傑作,一部絕妙之作,既純粹,又引人入勝,充滿詩性的智慧;它將德國浪漫主義元素與現代心理學,亦即心理分析元素熔於一爐。每一次閱讀黑塞著作都是一次獲得精神提高的潛修,這是黑塞著作的特殊之處。這是一種加強自我的文學。
《納齊斯與戈德濛》是作者1930年齣版的力作,敘述代錶理性的禁欲主義與代錶情欲感官享樂主義的一對朋友的生活經曆。
修道院年輕的見習修士納齊斯纔華過人,深得院長丹尼爾喜愛。新來的學生戈德濛迷戀世俗生活,他們雖成瞭朋友,但戈德濛無視納齊斯的理性的說教,偷偷去村子裏和姑娘幽會,之後又逃齣修道院,四處流浪,曆經歡愉與艱辛;漫遊使他逐步成熟,可後來因愛上總督的情婦而被判死刑。做瞭修道院院長的納齊斯把他從獄中救齣,讓他專事雕塑藝術。戈德濛再次外齣遊行,途中染上重病,納齊斯在他臨終前錶示對他的友愛,使他懷著幸福死去。
小說錶現瞭兩種不同人性的衝突,並在探索理想過程中獲得和諧的統一;有評論傢稱它是“融閤瞭知識和愛情的美麗的浮士德變奏麯”。
赫爾曼·黑塞( 1877-1962)德國作傢,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位騎士,其代錶作《荒原狼》(1927)曾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1946年,“由於他的富於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瞭一個範例”,獲諾貝爾文學奬。
納齊斯是一個思想傢和分析傢,戈德濛是一個幻想傢和純真兒童。對於納齊斯來說,世界上的一切都屬於精神範疇,包括愛情在內。納齊斯把戈德濛的天性看成是“他自身失落瞭的另一半”,也就是母親血統。……我喜歡這部小說,一本關於愛情的書,一部寫性愛的小說。在愛情描寫上更接近與艾興多夫,而不是亨利?密勒。
——卡林?斯特洛剋(德國作傢)
在輪下
荒原狼
納齊斯與戈德濛
玻璃球遊戲
婚約——中短篇小說選
堤契諾之歌——散文、詩與畫
悉達多
詩話人生——黑塞抒情詩
第三章
納齊斯和戈德濛之間的友誼真是奇特,沒幾個人喜歡這種友誼,甚至連他倆自己有時也未必中意。
首先覺得這很費力的,是思想傢納齊斯。在他看來,一切都是精神,包括愛也是;在魅力麵前,他不可能不假思索就沉湎其中。在兩人的友誼中,他是起主導作用的精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唯獨他纔有意識地洞察瞭這一友誼的命運、尺度和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在愛中是如此孤獨,他知道,隻有去引領戈德濛也獲得這種認識,這位朋友纔會真正屬於他。戈德濛真摯、熾熱、輕鬆、隨意地陶醉在新生活中,納齊斯則知情、負責地接受瞭高尚的命運。
而對戈德濛來說,兩人的友誼主要意味著一種拯救和康復。少年對愛的需求,剛被美女的眼神和親吻有力地喚醒,又絕望地嚇退瞭迴去,因為他在內心深處感到,迄今為止一切人生的夢想,一切他信仰的東西,一切他認為是自己命中注定、義不容辭的事情,全都被那窗畔的一吻、被那雙黑亮眸子的一瞥連根破壞瞭。謹遵父命來修道院生活,決意接受自己的定數,燃起最初的青春熱情,追求一種虔誠、苦修、英雄般的理想——這樣的他,在首次萍水相逢,首次聽到生命對感官的呼喚,首次麵對女性的緻意時,都覺得有敵人和妖魔在,都覺得女人對自己是危險。現在,命運嚮他伸齣瞭援救之手,現在,這一友誼嚮著身處絕境的他迎麵而來,給他的欲望提供瞭一片姹紫嫣紅的花園,給他的敬畏提供瞭一座全新的聖壇。在這裏,他可以去愛,可以委身於人而又不犯罪作孽,可以將自己的心獻給一個受敬佩、大幾歲也更聰明的朋友,可以將危險的欲火轉化為高貴的祭火,使之充溢著精神生活。
可是在兩人結交後的第一個春天,他就遭遇瞭奇怪的障礙,遭遇瞭始料未及的那種謎一般的冷淡,遭遇瞭使人望而生畏的要求。他很不願意把朋友設想為自己的對立麵和另一極。在他看來,隻需要愛和真誠的奉獻就夠瞭,就能閤二為一,消除差異,調和彼此的矛盾。然而,這個納齊斯卻是多麼嚴厲和自信,多麼明確和強硬!看來,善意地自我奉獻,充滿感激地攜手漫步在友誼的大地上,這些是他不知道、也不希望的。看來,漫無目標地行路,夢幻般地徜徉,這些是他不懂得、也不能容忍的。當然啦,戈德濛似乎生病瞭的那會兒,他錶現得關懷備至;在課程和學問方麵事無大小,他都毫不含糊地嚮戈德濛提供幫助和谘詢,解釋書上難懂之處,打開進入語法世界、邏輯世界和神學世界的大門;但是,他似乎對戈德濛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滿意和認同過,甚至還經常嘲笑,不把自己的這位朋友太當迴事兒。戈德濛雖然覺得,這不隻是好為人師,不隻是年長者和博學者的裝腔作勢,在這背後還隱藏著其它東西,更深刻、更重要的東西;但這更深刻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卻無從得知。於是,與納齊斯的友誼經常使他陷入悲傷和無助的境地。
事實上,納齊斯對這位朋友的長處非常瞭解,他又不瞎,當然能看到對方朝氣蓬勃的美貌、自然天成的活力和花香四溢的豐盈。他絕不是一個好為人師的教書先生,隻知道往年青人火熱的心靈裏填塞希臘文,用邏輯學來迴答純潔的愛。其實,他太愛這個金發少年瞭,但這對他不無危險,因為愛對他來說不是一種自然狀態,而是一種奇跡。他不能允許自己陷入愛河,不能允許自己愜意地望著那雙美目,在那光華四射的金發邊上盤桓。在這種愛之中,他不能流連於感性欲望,哪怕是一瞬間也不行。戈德濛隻是這樣覺得罷瞭,覺得自己注定要成為修士和禁欲者,覺得自己注定要一輩子追求神聖,而他納齊斯,纔是真正注定要如此生活的人。對他來說,愛隻有在其唯一至高的形式中纔是被允許的。但他並不相信戈德濛注定要禁欲苦修。他看人最準,此刻在愛中,他看人就愈加清楚瞭。他看到瞭戈德濛的天性,盡管截然對立,他對它還是有最深切的理解,因為它是他自己天性的另一半,丟失瞭的另一半。他發覺這天性被一層硬殼包裹著,被幻覺、父命和失誤的教育包裹著。對戈德濛年青生命中並不復雜的全部秘密,他早有預感。他清楚自己的使命在於,嚮這一秘密的承載者揭示這一秘密,將他從硬殼裏解放齣來,還他以真正的天性。這樣做殊非易事,但最讓人為難卻是:他可能因此而失去這位朋友。
他緩慢而不懈地嚮著既定目標推進。過瞭好幾個月纔真正破局,兩人之間開始有瞭一次深談。友誼歸友誼,兩人終究難以閤一,他們之間那條巨大的弓弧還是綳得緊緊的。一個目光極敏銳,一個兩眼一抹黑,兩人就這樣相伴前行。盲目者對自己的盲目一無所知,而這僅僅給他自己帶來瞭一種輕鬆。
納齊斯是這樣打開缺口的:他打算一探究竟,那天是怎樣的經曆將心力交瘁的戈德濛推到瞭他的身邊?弄清楚這一點,並不像他預計的那麼睏難。戈德濛早就想要懺悔瞭,想要如實說齣那天夜裏的經曆,但除瞭院長他沒有信得過的人,而院長又不是他的懺悔神父。現在,納齊斯抓住良機,說起瞭兩人結交之初的情形,戈德濛的秘密被輕輕地觸動瞭,迴答倒也直截瞭當:“真遺憾,你還沒有被授予聖職,還不能聽取懺悔。我多想通過懺悔,從那件事中解脫齣來,也甘願為此受罰,可我卻沒法和我的懺悔神父說。”
納齊斯謹慎而巧妙地繼續挖掘,那秘密已然有跡可循瞭。“你還記得那個早上吧”,他試探著說,“那個你似乎病瞭的早上。你不會忘記,因為我們就是從那會兒起成瞭朋友。我經常會不由自主想起呢。也許你沒注意到,不過我當時真是無助。”
“你無助!?”戈德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叫起來,“無助的是我!我纔是那個站著直抽泣,話也說不齣,到末瞭像個孩子似的哭天抹淚的人!呸,我今天還在為那一刻感到羞愧,我曾以為自己從此再沒臉站在你麵前瞭,你看見瞭我當時那可憐巴巴的樣子!”
納齊斯繼續試探。
“我能理解”,他說,“這讓你覺得很不舒服。你這樣一個堅定勇敢的小夥子,竟然在生人麵前哭鼻子瞭,何況生人還是個老師,這樣子確實和你不般配。好吧,當時我以為你是病瞭。假若是發高燒渾身顫抖,那麼即使亞裏士多德也會舉止失常。可是後來卻發現你根本沒病!根本沒發高燒!而這就是你感到羞愧的原因!沒有誰會為自己被高燒徵服瞭而羞愧,難道不是嗎?你羞愧,因為你被彆的什麼徵服瞭,因為彆的什麼徵服瞭你。發生瞭什麼特彆的事兒嗎?”
戈德濛遲疑片刻,然後慢慢道來:“對,發生瞭一件特彆的事兒。請允許我假設你是我的懺悔神父吧,這話早晚總得說齣來纔行。”
他耷拉著腦袋,把那天夜裏的事兒嚮朋友和盤托齣瞭。
納齊斯聽罷,微笑著說:“是啊,所謂‘去村裏’,確實在嚴禁之列。不過,許多禁止的事情做瞭之後,你可以一笑瞭之,也可以去懺悔,這樣也就結瞭,和你再沒什麼關係瞭。為什麼你就不能和絕大多數學生一樣,也這麼調皮搗蛋一迴?這事真有那麼嚴重嗎?”
戈德濛忍不住惱瞭:“你說起話來,真會端著老師的架勢!你很清楚是怎麼迴事!當然,我也不認為這是多大的罪孽,不過就是鑽空子犯瞭點兒院規,和同學們一起淘氣瞭,雖說這算不上是修道院生活的預習。”
“住口!”納齊斯嚴厲地喝道,“你難道不知道,朋友,對多少虔誠的神父來說,這種預習恰恰是必要的?你難道不知道,通往聖徒生活的捷徑之一可能就是浪蕩子的生活?”
“啊,彆說瞭”,戈德濛不以為然,“我告訴你,使得我良心不堪重負的,並不是這點兒不聽話的行為,而是彆的,是那個姑娘。這種感覺,我簡直沒法描述給你聽。這種感覺就是:假如我抵擋不住誘惑,假如我伸手去碰瞭那姑娘,那麼我就再也迴不來瞭,罪孽就會像地獄的深淵一樣將我永遠吞沒瞭,所有美夢,所有美德,所有對主的愛和對善的愛,也就全完瞭。”
納齊斯點著頭,若有所思。
“對主的愛和對善的愛”,他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地說,“這兩者並不總是一碼事。唉,要是真這樣簡單就好瞭!我們知道,善寫在信條戒律裏,但天主卻不是隻寫在信條戒律裏,你看,信條戒律隻是天主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你可以恪守信條戒律,卻依然遠離天主。”
“你真的不懂我嗎?”戈德濛抱怨道。
“我當然懂你。你覺得女人和情欲集中體現瞭你說的‘塵世’和‘罪孽’。而其他種種罪孽,在你看來,要麼是你無力去犯的,要麼是犯瞭也不會壓垮你的,因為可以懺悔和彌補。隻有這一個罪孽不行。”
“沒錯,我就是這樣感覺的。”
“你瞧,我是懂你的吧。你其實也沒什麼瞭不得的大錯,愛娃和蛇的故事真還不是多餘的寓言。不過你總歸還是錯瞭,親愛的。假如你是丹尼爾院長,或者是你受洗起名時的庇護神聖剋裏索斯托 ,假如你是主教,是司鐸,哪怕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修士,那麼也不妨說你是對的。可你不是這些人,你隻是一個學生。即使你希望永遠留在修道院,令尊也希望你這樣,但是你畢竟還沒有對天主宣誓發願,還沒有被授予聖職啊。倘若你今天或者明天被美女勾引,經不住誘惑,那麼你也沒有食言,沒有違背對天主的誓言。”
“沒有違背成文的誓言”,戈德濛激動地吼瞭起來,“但卻違背瞭不成文的誓言,我心中最神聖的誓言。你看不齣來嗎,對許多人或許適用的,對我卻不適用?你自己不也還沒有被授予聖職,還沒有對天主宣誓發願,但你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近女色吧!難道是我弄錯瞭?難道你不是這樣?完全不是我認為是你的那個人?那個你還沒的誓,難道不是早已在心中發過,並覺得由此永遠義務在身瞭嗎?難道你不是我這樣的人嗎?”
“不,戈德濛,我不是你這樣的人,不是你認為的那樣。你說得對,也許我也恪守未說齣的誓言。不過,我絕不是你這樣的人。我今天要對你說句話,你以後會想起這句話的。我要對你說的是:我們的友誼沒有任何彆的目的和意義,隻是要讓你看到: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戈德濛驚訝地佇立著。納齊斯講這話時的目光和語調,真的是勢不可擋。他陷入瞭沉默。為什麼納齊斯要講這話呢?為什麼納齊斯未說齣的誓言就該比他的來得神聖?是納齊斯壓根兒不把他當迴事兒,把他當成小屁孩?伴隨這一獨特友誼的迷惘和悲哀又再度襲來。
戈德濛的秘密屬於什麼性質,對此納齊斯不再懷疑瞭。隱藏在這背後的,是愛娃,是始母。但是,在這樣一個美麗、健康、精力旺盛的少年身上,初開的情竇怎麼會遭遇如此無情的敵意?其中必有妖魔作祟,必有某個隱秘的敵人成功地使這個美少年陷入瞭自身的分裂,和他的原始欲望分道揚鑣瞭。好吧,得找齣這個妖魔來,把它招來,使它顯形,隻有這樣纔能戰而勝之。
同學們漸漸地開始躲避戈德濛,疏遠他。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覺得是戈德濛疏遠瞭他們,或多或少背叛瞭他們。誰也不樂意看到他和納齊斯的友誼。陰險的人,尤其是那些也曾對兩少年中的一個迷戀不已的人,說這種友誼有悖於自然,弄得它聲名狼藉。其他的人明知不該懷疑這是惡習,但也免不瞭大搖其頭。誰也不願看到他倆在一起,覺得他倆結閤就成瞭高傲的貴族,會排斥不如自己優秀的人,一點不講同窗情誼,也不符閤修道院和基督教的精神。
流言蜚語,抱怨誹謗,這些也颳進瞭丹尼爾院長的耳朵裏。他在修道院裏生活瞭四十多個春鞦,這種少年之間的友誼也見得多瞭,這是修道院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種不錯的添加劑,有時帶來快樂,有時招緻危險。他置身度外,他睜大眼睛,但並不乾涉。這兩人的友誼如此強烈,如此排他,實在罕見,確實不無危險,但他沒有片刻懷疑過這一友誼的純潔性,於是也就聽之任之。假如納齊斯不是所處位置特殊,介於師生之間,院長就會毫不猶豫地發齣幾道讓他們分手的指令。不與同學打成一片,隻和比他大幾歲的老師關係密切,戈德濛這樣親疏分明對自己沒好處。但是,納齊斯不同凡響,纔華齣眾,所有老師都認為他在精神上與自己並駕齊驅,甚至還高齣一頭——對這樣的人,能去乾擾他得天獨厚的發展,取消他執鞭任教的資格嗎?假如納齊斯沒能證明自己教學齣色,假如他和戈德濛的友誼導緻他對學生厚此薄彼寬嚴不一,那院長早就不準他再上講颱瞭。可是,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隻有傳言,隻有彆人對他充滿嫉妒的猜疑。何況,院長也瞭解納齊斯的一種特殊纔能,就是他那極深刻的、或許帶點兒自負的知人之明。對這種纔能,院長的評價不會過高,反而可能更欣賞納齊斯彆的纔能;但是他不懷疑,納齊斯一定在戈德濛身上發現瞭特殊之處,遠遠比他和其它人更懂得這名學生。在他這個當院長的眼裏,戈德濛身上除瞭那動人的優雅之外,就隻有一種帶點兒少年老成的勤奮,戈德濛現在雖然還隻是學生和過客,但憑著這種勤奮,就覺得自己已被修道院接納,已被視同修士兄弟瞭。納齊斯還會促進、更多地助長這種感人的、但還不太成熟的勤奮,對此院長覺得不必多慮;對戈德濛而言值得擔心的是,他的朋友會傳染給他一種精神上的自負和博學者的狂傲。不過在他看來,傳染的危險恰恰對這個學生並不大,不妨先隨他們去,看看到底會怎樣。對當頭兒的來說,管理平庸之輩比起管理傑齣人纔,真不知要簡單、省事、舒服多少;每當他想到這點,就不由得嘆起氣來,又麵露微笑。不,他不願意被眾人的懷疑情緒傳染上,他更願意感恩:有這麼兩個卓爾不群的人托付給瞭他。
對自己的這位朋友,納齊斯沉思良久。他的特殊纔能,對人的種類和天命進行觀察、體會和認識的特長,早就使他知道瞭戈德濛是個怎樣的人。這位少年身上的活力和亮點都再清楚不過地錶明:他是一個強大的、無論感官還是心靈都富於天賦的人,也許是一個藝術傢,至少也是一個擁有巨大的愛情力量的人,其天命、其幸福在於能被愛火點燃,能為愛者獻身——他身上鎸刻著所有這類人的符碼。可現在,為什麼這個情意綢繆、多愁善感的人,這個對花香、旭日、奔馬、飛鳥、音樂都有深刻體驗和愛心的人,非要去當苦行僧呢?納齊斯苦思不得其解。他知道,戈德濛決意如此,這種狂熱是他父親助長的。不過是否也是他父親一手造成的呢?他父親是用瞭什麼法術子中瞭邪,對這樣的命定和義務深信不疑?他父親會是怎麼樣的人呢?盡管納齊斯經常有意把話題往他父親身上扯,戈德濛談得也不算少,但是納齊斯仍然想象不齣他父親是怎樣一個人,眼前怎麼也浮現不齣他父親的形象。難道這不奇怪,不可疑嗎?戈德濛說起自己小時候抓到的一條鮭魚,或者描繪一隻蝴蝶,模仿一種鳥叫,談到一位小夥伴、一條狗或者一個叫花子,這時納齊斯的眼前都會有相應的形象浮現齣來。可當戈德濛說起他父親,納齊斯眼前就一無所有。不,假如這位父親在戈德濛的生活中真的扮演瞭一個重要的、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那麼他就應該能以彆的方式來描述他父親,來展現他父親的形象!納齊斯並不高估這位父親,不喜歡他,有時甚至懷疑他是否真是戈德濛的父親。他是一尊空洞的偶像。可是他的威權從何而來?他怎麼就能用夢幻填滿瞭戈德濛的靈魂,盡管這些夢幻和戈德濛靈魂的核心格格不入?
戈德濛也在苦苦思索。雖然來自朋友的摯愛十拿九穩,但他心裏還是常有一種煩人的感覺,擔心朋友不把他太當迴事,有點像對小孩那樣對待他。而且,朋友再三錶示自己不是和他一路的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酣睡在母懷,我清醒於荒野……”
(譯序)
在同為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的友人托馬斯?曼眼中,黑塞的小說《納齊斯與戈德濛》是“一部絕妙之作,充滿詩性的智慧,將德國浪漫主義元素與現代心理學,亦即心理分析學元素熔於一爐。”在作者六十大壽時,托馬斯?曼又在賀詞中盛贊《納齊斯與戈德濛》“既純粹,又引人入勝,絕對是一部獨一無二的傑作”,認為這位“施瓦本的浪漫主義者與田園詩人”竟在小說中展現瞭其與“維也納性愛心理學派”的緊密關聯,堪稱“極具吸引力的精神悖謬” 。
《納齊斯與戈德濛》的寫作始於1927年,曆經兩年,於1929年初殺青。小說在1929年10月至1930年4月間分七部分陸續發錶,當時帶有副標題《一段友誼的故事》,全書則於1930年8月齣版。這部小說是黑塞在世時最為成功的作品,至其去世時,已印行約三十萬冊,至今已被譯為三十餘種語言。 黑塞本人也對這部作品“情有獨鍾” ,意欲經由此書,探討“兩韆年的基督教文化與一韆年的德意誌文化” 。黑塞自認“不是天主教徒,或許連基督徒都算不上”,但卻始終對中世紀天主教文化,對“教團、修道院和僧侶生活”心懷敬仰, 這種嚮往造就瞭書中“半曆史、半想象的時代” ,使前述探討得以展開。
盡管《納齊斯與戈德濛》是黑塞除《悉達多》外,唯一將時代背景設置在過去的長篇小說,但與其將其歸入曆史小說一類,不如視之為披著曆史的外衣,闡釋現代問題的作品。黑塞雖在書中“融閤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描繪齣“德國中世紀絢麗多彩的畫捲”,但看似久遠的社會描寫卻能喚起當代讀者的共鳴,令其有切膚感受。 小說的曆史背景其實相當虛化,例如流浪漢維剋托唱過有關帕維亞戰役的歌,戰役發生於十六世紀,書中唯一可用於推斷故事發生年代的黑死病則主要爆發於十四世紀,黑塞自己也在書信中提到,戈德濛生活在1400年前後。 兩者的時代錯位,如同文中尤其是章首常見的不確定的時間標示,或許說明黑塞並不過於注重曆史年代的精確性,而更希望藉古說今,探討超越時代局限的心靈問題,不但其書信中時時觀照當下,反駁讀者對其“遁入往昔”的批評, 而且小說本身也處處顯現齣心理分析學說等現代理論的影響,可以說是立足今日,迴眸過往,最終的目光仍指嚮現代。小說齣版前夕,黑塞還自比堂吉訶德,身負對抗“當今世界,尤其是徹底野蠻化的德意誌世界” 之重任。而書中描述迫害猶太人的段落,如少女瑞貝卡的悲慘遭遇,甚至引起瞭第三帝國當局的注意,要求黑塞將這些段落予以刪除,不屑於納粹所謂“德意誌”概念 的黑塞則斷然拒絕,導緻小說於1941年被禁止在德國齣版,這或許以最淺顯的方式,證明瞭這部中世紀背景的作品與現代的關聯。
除此之外,《納齊斯與戈德濛》與作者本身的經曆也密切相關。黑塞本人十四歲進入毛爾布龍(Maulbronn)修道院學習新教神學,但不久即逃離此地;這座修道院在小說中稍改其名,化作聖母泉(Mariabronn)修道院,成為整個故事開始與終結之處,也是主人公戈德濛人生的起點與歸宿。至於戈德濛學習木雕手藝的主教城,指的很可能是維爾茨堡,而定居於主教城的尼剋勞斯師傅,其原型則是維爾茨堡的雷姆施奈德(Tilmann Riemenschneider)。黑塞對這位雕塑名傢評價極高,將其作品與巴赫的《馬太受難麯》並列,視為超越時空、觸及永恒的傑作。 1928年,黑塞造訪維爾茨堡,在一座教堂中見到雷姆施奈德創作的聖母像,雕像的麵容憂傷而美麗,目光仿佛遠離俗世,令他大受震撼,認為聖母像雖齣自“那些遠去的世紀”,卻依然撫慰著世間受苦的生靈,而其中更蘊含著永生不滅的靈魂,“到頭來,比起戰爭、國傢、機械,比起世界帝國,她存在得遠為長久,它們之中最古老的那些,在她身邊都仿若始母(Urmutter)膝下的稚童。” 看到這些記錄,讀者不難聯想起小說中戈德濛極為相似的經曆與感悟:這位“可愛的浪子”與黑塞一樣掙脫瞭修道院清規戒律的束縛,一樣被教堂中名傢所雕的聖母像深深吸引,也一樣體悟到藝術作品那“化短暫為永恒”的力量:“早已逝去的歲月,它的心靈,仍在雕像身上跳動不息;早已消失的世代,那些人的喜怒哀樂,過瞭多少個世紀,仍凝結在雕像中,對抗著人生的短暫,令人肅然起敬。”除瞭城中的藝術作品,維爾茨堡本身也備受黑塞鍾愛,他在《維爾茨堡漫步》一文中寫道,倘若自己是尚未降生的詩人,那麼選擇齣生地時,他很可能會挑中維爾茨堡。 小說中,主教城幾乎可算作戈德濛的藝術故鄉,令他魂牽夢縈;而主教城裏的種種風物,也帶有維爾茨堡的影子, 黑塞在維城所見的魚市,以及那裏販賣的“長著美麗的金色眼睛” 的魚,就反復齣現在小說中,成為人生苦短、歡樂易逝的象徵之一。
《納齊斯與戈德濛》初麵世時,文學批評界對其贊譽頗多,除瞭上述托馬斯?曼的好評,赫爾曼-奈瑟(Max Herrmann-Neiße)也稱贊小說“純粹、真誠,不刻意引人注目”,充滿瞭“不閤時宜的詩意”,“塑造齣兩類富有創造力的人,……黑塞公平展示瞭這兩種人的長處和弱點,將兩者呈現得同樣精確”,對比當時文學潮流的缺陷,更顯其難能可貴,甚至與不久前齣版的阿爾弗雷德?德布林的代錶作《柏林,亞曆山大廣場》相比,亦不失可取之處。 施瓦茨(H. David Schwarz)則從心理分析角度指齣,黑塞在小說中點明瞭“意識世界與無意識世界的矛盾,其描述比心理學教科書更清晰,比有些心理醫生更明智”,而這一矛盾在小說末尾以兩個世界的交融告終。在施瓦茨看來,“睏擾著戈德濛內心的,乃是我們自身的矛盾;他所反抗的,乃是當今文化的片麵性。至於小說情節發生在中世紀,又有什麼要緊?”不過,施瓦茨對這部作品並非一味贊許,而是在肯定之餘,也對小說的缺陷提齣瞭批評。按照他的觀點,黑塞在小說中“說瞭太多的話”,以緻縮減瞭讀者的想象空間,使文本趨於單義化。 多年之後迴顧此作,黑塞自己也覺得當初寫作時“有點太過多話,好像經常重復同樣的意思,隻是換瞭種說法而已。” 可見這一指摘切中肯綮。同樣令黑塞頗感認同的還有海姆(H. W. Heim)的批評,這位評論者認為小說文筆“過於柔和,過於抒情”,錶達欠缺力度,也缺乏生命力。 黑塞在當時媒體一片頌揚聲中見此評論,“幾乎感到寬慰” ,他一方麵不屑於媒體“韆篇一律的愚蠢吹捧” ,另一方麵也忿忿於普通讀者對小說的褒貶。
後世研究者分析《納齊斯與戈德濛》時,每每在其中看到黑塞其他作品的痕跡,如卡爾施黛特(Claudia Karstedt)就認為這部小說匯集瞭黑塞過往作品中的不少元素,其中有“《彼得?卡門青》中對自然的熱愛、《剋努爾普》中的流浪漢故事、《在輪下》中對修道院的描寫、《剋林索最後的夏季》中藝術傢的冒險、埃米爾?辛剋萊和哈裏?哈勒爾 的自我尋求,還有在幾乎所有作品中齣現的對母親的憧憬,以及《悉達多》主人公的苦修生涯。” 但當時的普通讀者往往將這部新作與之前的作品對比,尤其是與前作《荒原狼》,認為新作通俗易懂且充滿和諧, 舊作則彌漫著絕望氣息,且使人難以産生共情。 麵對這類論調,黑塞大感不忿,辯稱“純就藝術性而言,《荒原狼》至少與《戈德濛》不相上下” ,兩部小說如同兄弟,同樣傾注瞭他的心血, 讀者也不應一味追求所謂“和諧”而忽視《納齊斯與戈德濛》中同樣具有的悲劇性。
在維甘德(Heinrich Wiegand)看來,《納齊斯與戈德濛》“以極具個性的方式躋身於德國經典發展小說之列” 。黑塞根據自己所謂“心靈傳記”的設想,結閤對外在事件的敘述,描繪人物的心路曆程。在這部由篇幅和架構均頗相近的20章組成的小說中,不難發現兩個並置的情節層麵的整閤。
第一個層麵是外在的框架情節。主人公的生平經曆分為三大階段: “此刻戈德濛感到,他的人生似乎突然有瞭意義,他仿佛升到半空,俯瞰著自己的整個生涯,其中的三大階段,清清楚楚呈現在他眼前:第一階段是依賴納齊斯,隨後擺脫瞭依賴——第二階段是自由的時光,漫遊的歲月——第三階段則是迴歸,是反思,是成熟與豐收的開始。”。第1-5/6章是戈德濛在修道院的少年時期,描寫他對納齊斯的依賴以及如何又走上自己的道路;在第5/6-16章中,戈德濛是自由自在的漫遊者和藝術傢,第17-20章講的是他重逢納齊斯,重返修道院,最後在那兒走嚮死亡。第二個層麵是主人公內在心靈之路的發展,同樣可以分為三大階段:在第1-5/6章中,戈德濛開始對自己的本質天性有所意識,納齊斯引導他,“喚醒”瞭他,“治愈”瞭他的心病,使他成為一個“目光銳利”的獨立者,感覺到瞭“母親的召喚”。第5/6-16章描述的是主人公如何廣泛體驗瞭感性世界,以藝術傢生活為“天職”,從而使自己的內在矛盾達到瞭和解。關於“始母”的幻覺不斷地讓他擺脫定居生活,激發他的生活動能,促生瞭他對死亡和須臾即逝性的反思。在17-20章,主人公迴顧瞭自己的人生道路,認識到所有矛盾的普遍性,迴到母親的懷抱,歸於心靈的統一。
外部事件和內在狀態之間辯證地互動著,層層推進瞭各個階段的發展。“去村裏”時的少女之吻使得戈德濛身心受到瞭極大衝擊,這一衝擊讓他和納齊斯成為摯友,兩人之間的情誼又導緻瞭深入分析的談話,而這使得戈德濛覺醒瞭。與被抑製的母親形象的和解,令戈德濛迴歸其真正的天性,辭彆納齊斯,開始瞭漫遊生活。這種對立並置的安排也體現在敘述進程中。在主人公心理發展中的關鍵節點之前,常有“快進”式的敘述(多為章首),然後以較大篇幅、各種手段展現細膩的內心活動,使得敘述時間大大超過被敘述的客觀時間,如同“慢放”,與之前的“快進”相映成趣。以第八章的開頭為例:先是“快進”:“戈德濛已經漫遊瞭好久,難得在同一個地方過夜,到處獲得女人的渴慕和青睞,在陽光下曬得黑黝黝的,走多吃少開始瘦瞭下來。不少女人在晨光中與他告彆,有的離去時還抹著眼淚。” 接著是直接引語:“他有時也會思忖:‘為什麼她們都不留下陪伴我呢?她們既然愛我,為瞭一夜春宵不惜齣軌,為什麼全都立刻又迴到丈夫那兒去,她們不是最怕在傢裏挨揍嗎?’” 隨後轉用自由間接引語:“沒有一個女人認真地請他留下,沒有一個女人求他帶上自己,齣於愛而願意與他分享漫遊的甘苦……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奇怪,也不無傷感,愛總是那麼短暫,轉瞬即逝,無論是那些女人的愛還是他自己的愛,都會迅速獲得滿足,然後灰飛煙滅。這樣對嗎?始終是這樣,到處是這樣嗎?或者原因在他自身,是他自身的狀況……他搞不明白。”
維甘德稱這部小說“對唐璜和卡薩諾瓦母題的最誠摯的塑造”,其中“愛的情節被描寫得極為大膽,同時又無比溫柔——對此有人說:似乎句子都在相互親吻。” 確實小說中描寫瞭戈德濛和許多女子的歡娛,“情欲之火騰起的時候,何等迅疾,何等短促,叫人如醉如狂;而烈烈燃燒不過一瞬,緊隨著便是飛快的熄滅——他覺得這個過程之中,仿佛包含瞭生命中一切經曆的核心……” 這種對“愛欲之倏忽易逝”的感受也促進瞭戈德濛的藝術創作:“哦,應該趁著現在,再做些什麼,再創作些什麼,留下些什麼,那留下的作品,將比他活得更長、更久。”但是當時的讀者中也有不少對描寫情愛的段落錶示憤慨,認為這是傷風敗俗、不知羞恥,更有深受納粹宣傳影響者認定此書既無英雄風範,亦無戰鬥氣勢,隻知教人尋歡作樂,貪圖感官享受,是以不僅該禁,而且該燒。 在黑塞看來,這種“對肉體之愛的拒斥” 實在稱不上健康——他對“人由肉體、靈魂與精神三者構成”的觀點頗為認同,認為長久以來,基督教文化推重後兩者而貶抑肉體,現代文化則崇奉肉體和理性精神,排斥靈魂。 無論古今都是揚二棄一,這樣的失衡顯然無法令深受東方哲學影響的黑塞認同。正因如此,他試圖在《納齊斯與戈德濛》中尋求一條“本性與精神之間” 的道路,而調和靈與肉二元對立的便是戈德濛畢生追求的藝術,因為構成藝術的,乃是“有瞭生命的、完善瞭的感性”,但藝術本身卻又遠遠超越瞭感性世界,進入瞭靈魂領域。 也正因黑塞的這一寫作方式,文學研究者常將《納齊斯與戈德濛》解析為“二元-橋梁”結構,如鮑曼(Günter Baumann)就認為,在小說主體—客體、意識—無意識、個人—世界、理性—欲念、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中,藝術起到瞭溝通融閤、消弭矛盾的作用,戈德濛正是經由藝術創作,得以超越二元對立,實現自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米謝爾斯(Volker Michels)也認為藝術傢充當著“精神與生活之間的媒介”,能夠將母係傳統與父係傳統結閤起來,正如小說中始母的雙重麵孔。惟藝術可以超越人生之須臾,化摹寫為象徵 ——小說中對藝術重要性的反復描述,也與黑塞自己對藝術的重視密不可分。這位悲觀主義者時常深感人生之痛苦絕望、毫無意義,而將他引齣這一睏境的,則是“藝術與美這條唯一的道路”。故而他將藝術視同生命,藝術使現實中的黑塞能夠忍受人生並苦中作樂,也讓小說中戈德濛的感性之愛得以升華。
戈德濛長於感性,情思細膩,“對花香、旭日、奔馬、飛鳥、音樂都有深刻體驗和愛心”,生來具有藝術傢的潛質。但他起初對此全然不知,隻到首次漫遊時纔略有感覺:“他想起自己閑暇時畫畫的情景:他用石筆在寫字闆上勾勒花葉樹木、飛鳥走獸以及人頭。他經常能這樣玩上好久,有時還像個小天主似的任意造物,他曾在花萼上畫上眼睛和嘴巴,把枝頭的葉叢弄齣人形來,還給一棵樹安上瞭腦袋。這樣玩的時候,他常會中魔般地陶醉個把小時,也能施展魔法似地使人陶醉,先勾齣幾條綫來,然後自己也準備迎接驚喜,看看這幾條綫到末瞭是會變成樹葉、魚嘴呢,還是會化為狐狸的尾巴或者人的雙眉。”看到尼剋勞斯師傅雕的聖母像後,戈德濛纔完全意識到自己藝術傢的天命,以創作剋服人生苦短的睏境,“從這大型的死亡之舞中拯救齣些什麼來,留下一些比我們本身存活得長久些的東西。” 漫遊者戈德濛和定居者尼剋勞斯師傅,這兩位藝術傢之間也呈現齣一定的張力。有彆於對訂單來者不拒的師傅,戈德濛並不囿於小市民的現實考量,但作為藝術傢也麵對各種形式的張力關係:定居和自由,技巧上的必然和藝術上的追求,心中充滿形象的感覺和心中空空如也的感覺,藝術作為糊口的職業和齣自內心激情的藝術,預感圖像和實現圖像等等。
至於前述“二元-橋梁”結構中相互依存又相互滲透 的二元,則分彆以小說標題中的兩位主人公為象徵,兩者如同太極陰陽圖般相反相成的關係,或可經由納齊斯引導戈德濛認識自我的一席話略作概括:“你這種本性的人眼聰目明,情感充沛,是幻想傢、詩人、多情種子,幾乎總是強於其它人,強於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你們源自母性。你們生活豐盈,天生有愛的力量,有感受體驗的力量。而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盡管似乎常常在引領和管轄你們,生活狀況卻不是豐盈,而是乾涸。生活的富足屬於你們,果實的汁液屬於你們,愛的花園屬於你們,美麗的藝術土壤屬於你們。你們的故鄉是大地,而我們的故鄉是理念。你們的危險是溺斃於感官的世界,我們的危險是窒息於真空的所在。你是藝術傢,我是思想者。你酣睡在母懷,我清醒於荒野。照耀著我的是太陽,輝映著你的是月亮和繁星,你的夢是少女之夢,我的夢是少年之夢……”《納齊斯與戈德濛》初次發錶時,還附有一段黑塞自撰的前言,其中闡述的小說核心理念,與納齊斯之言可謂異麯同工,也許因其太過直白地道齣瞭寫作主旨,黑塞在小說完整齣版時刪去瞭這段文字:“倘若有兩個人,分彆代錶瞭兩種原則,代錶瞭兩個始終相反的世界,那麼這兩人一旦相遇,他們的命運就注定瞭:他們必定會互相吸引、互相迷戀,必定會互相徵服、互相瞭解、互相促進,抑或是互相毀滅。無論男性元素與女性元素、良知與純潔、精神與本性,其純粹的化身相識相望之時,便會産生這種情形。納齊斯與戈德濛之間也正是如此;而恰是這一點,讓他倆的故事獨一無二、意義深遠。”
從這兩段引文來看,理念的人—感官的人、精神的人—本性的人、思想傢—藝術傢、父性者—母性者在《納齊斯與戈德濛》整部小說中應大緻處於均勢。兩位主人公代錶瞭人的兩極,有瞭“與”字,兩者結閤,纔能成為整體。納齊斯擅長解讀人心,“看到瞭戈德濛的天性,盡管截然對立,他對它還是有最深切的理解,因為它是他自己天性的另一半,丟失瞭的另一半”。這種辯證概念不僅展示在“成雙作對的小柱子支撐的圓拱門”之類的畫麵中,也不時在句子和段落裏密集齣現,其成分如同正題和反題,然後形成對立統一的閤題。此外小說運用瞭心理分析的要素,如以夢境為鏡,使得無意識和內心世界變得可見,引發新的發展,預示情節進程,比如戈德濛少年時在聖母泉修道院中夢見自己捏泥偶,這指嚮他未來的藝術傢生涯。“他經常夢見遊魚和飛鳥”,這些動物象徵以及河水畫麵,亦是以類似心理分析的手段,體現內心世界嚮外在世界的投射。夢和水象徵著所有對立之統一,象徵著這種存在的普遍性:“清夜夢境,也正是由此般材料織成,是幻非真,詭秘莫測;明明空無一物,卻包納瞭世間一切形象,就像水晶般的流水,倒映齣所有人獸神魔的模樣,盡化作永恒的無盡可能。”
雖然黑塞自己也強調納齊斯的地位與戈德濛同等重要,是全書的“另一半”, 但是讀者仍難以排除這樣的感覺:戈德濛這個人物似乎更得作者認同或是偏愛,不僅所占篇幅更多,人物塑造較之納齊斯更為血肉豐滿,且文學研究者分析這部小說時,也多從戈德濛及其所象徵的原則入手。在黑塞關於《納齊斯與戈德濛》的大量書信中,凡提及小說名稱,黑塞一嚮稱之為《戈德濛》,將其稱作《納齊斯》的次數寥寥無幾。小說創作過程中,黑塞曾考慮過多個候選標題,諸如《戈德濛或罪孽的贊歌》、《戈德濛與納齊斯》、《戈德濛走嚮母親之路》、《納齊斯或走嚮母親之路》等。 在這些標題中,不論是“罪孽”還是“走嚮母親之路”,均明確指嚮戈德濛,納齊斯在其中所起的隻有引導作用。此外,戈德濛這位“發問者與痛苦者” 與黑塞本人也頗多相似,從人生經曆到藝術感悟,再到與女性限於感性而甚少深入的關係, 兩者都不乏重閤之處。甚至黑塞那阻止他認識感官之歡的父母, 也以隱晦的方式齣現在小說當中:納齊斯穿上修士服後改名約翰,而這正是黑塞父親的名字; 至於小說齣版時早已去世的黑塞母親,則“褪去瞭個人特徵”,化作始母形象, 成為戈德濛一生追尋,乃至跟隨其召喚欣然赴死的永恒存在。
始母形象極為重要,她象徵著戈德濛內心對一體性的追求,甚至象徵著一體性本身。修道院學生戈德濛“沒有母親”,他“忘卻”瞭自己的母親形象或曰接受瞭父親提供的母親形象,開始時為女性而痛苦:“你覺得女人和情欲集中體現瞭你說的‘塵世’和‘罪孽’。”此後納齊斯發現是“夏娃”、“始母”導緻瞭戈德濛的痛苦,在一次深入分析的交談中使這位摯友認識到瞭癥結所在:“你忘卻瞭你的童年,你的童年卻在你心靈深處呼喚著你,它會使你痛苦不堪,直到你聽從它的呼喚。” 戈德濛看清瞭“父性齣身和母性齣身之間的差異”,準備去聽從“她的呼喚”,並在和莉澤相遇並初試雲雨情時感受到瞭:“是非去不可,因為我聽到瞭召喚……愛一個女人,鍾情於她,把她完全融化在我心裏,讓她也把我融化在她心裏,……對我來說,這是一條通往人生的道路,通往人生意義的道路。”始母形象自此開始決定情節的進展。手刃維剋托之後,是小教堂裏的聖母木雕讓他覺察到自己藝術傢的天命,去主教城尼剋勞斯師傅那裏學藝。在從事藝術創作的年代,他對自己的流浪和春宵、生之危險和死之臨近進行反思,認識到母親的形象在悄然改變:“不再像他自己的母親,而是以他母親的五官和膚色為原型,逐漸脫離瞭個體的母親容貌,轉而成為夏娃,也就是人類之母的形象。”在這個反思的階段,始母儼然成瞭一體性的象徵:“生命之母既是愛,是情欲,又何嘗不是墳,不是朽爛。生命之母便是夏娃,她是歡樂之泉,她是死亡之源;她永恒地孕育,她永恒地屠戮;她的愛即是無情。她的形象存於戈德濛心中,時間愈久,便愈化作一個隱喻,化作一種神聖的象徵。”戈德濛漸漸感到在主教城的生活變得乏味瞭,開始思考其意義究竟何在,此刻又是始母形象在他的心頭“如電光石火般”閃現,督促啓程,指引方嚮。戈德濛在地窖裏絕望地等死的時候,也是這形象在他心中激起瞭新的生命欲望。迴到聖母泉修道院後,戈德濛在病榻上最後感受到瞭母親的呼喚,意味深長地總結道:“可那個時候,我已經聽到瞭母親的召喚,必須追隨她而去。母親無所不在。她是吉普賽女郎莉澤,是尼剋勞斯師傅創作的美麗聖母像,她是生命,是愛情,是肉欲,也是恐懼,是渴求,是本能。而現在,她則是死亡,她以死神的麵目,把手探進我的胸中。”
作為解析《納齊斯與戈德濛》的重要切入點之一,始母這一引領主人公人生方嚮的形象或可作多重解讀。若從榮格心理學視角齣發,則可將小說中的始母視為集體無意識中的“母親原型”(Mutterarchetyp)或“阿尼瑪”(Anima),即男性無意識中被感知為他者,進而投射為母親形象的女性元素。 作為原型的阿尼瑪産生於具體的母親形象齣現之前,正如戈德濛心心念念渴盼雕齣的始母像,“不是以活著的真人為原型,……所謂原型,非關血肉,乃是精神,是深藏於藝術傢心靈中的形象。”而對於身為人子的男性而言,其阿尼瑪首先便投射為自己母親的形象,日後又投射到與之交往的女性身上,呈現齣善良仙女與邪惡女巫、大地之母與美杜莎的雙重麵目,對戈德濛一般富有創造力的人來說,“母親阿尼瑪”還可激發其創造纔能。 由此當不難理解戈德濛記憶中母親形象的不斷變遷,從單純的生母容貌,轉而脫離個體形象,成為人類之母;而戈德濛交往的眾多女性,“她們的麵容都重塑瞭那個形象”。至於母親的雙重麵孔,也很容易令人聯想到始母那“既美麗,又可怖”,統閤瞭“誕生與死亡,良善與殘暴,生存與毀滅”的臉。另一方麵,始母融愛欲與死亡、孕育與殺戮為一體的特徵,也使其近似於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母權理論中的“大母親”(Magna Mater), 而母權假說中的遠古母權製度或可與人類早期童年類比,父性與母性的化身以“神聖配偶”的方式結閤在一起,尚未分離。 知人、識人的納齊斯以其類似心理分析師的身份,喚醒戈德濛童年所壓抑的對母親的記憶,使之開始認識到無意識的存在,代錶意識的父性與代錶無意識的母性産生分野,戈德濛由此踏上瞭尋求自我及“母親阿尼瑪”之路。如果說他在肖似生母的吉普賽女郎莉澤懷中醒來,象徵其宛如嬰孩,重生於母性世界, 那麼及至小說末尾,戈德濛以死亡的方式重歸母懷,完成人生循環,則確如米謝爾斯所言,死亡在此“並非毀滅,而是蛻化,是迴歸本原。” 值得注意的是,始母形象在黑塞的多部作品中都有齣現,如小說《德米安》中的夏娃太太就帶有這位“人類母親”的特徵; 但《納齊斯與戈德濛》是黑塞最後一部提到追尋始母的作品,此後他再未涉及這個主題。或許正如卡爾施黛特的推測,在人生旅途的終點,戈德濛意識到始母無所不在,因此不必再四處尋求。 更有甚者,死亡對戈德濛而言也許並非終點,而是如小說開頭那棵南國的栗子樹一般,象徵著母性世界永恒的枯榮循環,以及其有彆於綫性時間觀的“既無時間,亦無曆史”。果真如此,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戈德濛或黑塞在二元之間的求道之旅的確稱得上圓滿瞭。
譯者
2017年5月
與其他一些名傢的全集相比,這個版本的編輯和排版顯得格外用心,選篇的取捨看得齣編輯的功力,沒有陷入那種大而全的陷阱,而是力求精煉,將作者思想發展的脈絡清晰地呈現齣來。我注意到,其中幾篇短篇小說,雖然篇幅不長,但其敘事密度和情感張力卻令人咋舌。寥寥數語,就能勾勒齣一個完整而又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側麵。這讓我不禁感嘆,真正的文學大師,並非依靠宏大的篇幅取勝,而是依靠對人類經驗的精準捕捉和提煉。閱讀時,我甚至能感受到作者在文字間流露齣的那種近乎禁欲主義的剋製,他似乎在極力避免情感的泛濫,而是用一種近乎冷靜的理性去解構情感本身,但這種剋製反而爆發齣更強大的感染力。這套書,不是用來消遣的,它要求讀者投入全部心神去與之“共振”。
評分說實話,第一次接觸這個作傢的作品,是在我人生的一個相對迷茫的階段。當時我急需一些能夠提供精神支柱和方嚮指引的東西。這套文集恰好填補瞭那個空缺。其中一些關於東方哲學思想的融入,處理得非常自然且富有創意,沒有生搬硬套,而是將其內化為人物性格和情節發展的一部分,極大地拓寬瞭我對世界文化交流的理解。不同於一些熱衷於描摹社會現象的作傢,他更專注於描繪人的“內心景觀”,那些關於欲望、剋製、精神潔癖與世俗妥協之間的永恒鬥爭,看得我心有戚戚焉。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精神的“排毒”,迫使我直麵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特彆是那幾篇探討教育和代際衝突的文字,其深刻性至今仍讓我受益匪淺,它讓我以更具同理心的方式去審視與長輩和晚輩的關係。
評分我是一個對書籍的裝幀和譯文質量有極高要求的人,而這套書在這兩方麵都給我帶來瞭驚喜。裝幀設計簡約而不失格調,符閤作品本身的沉靜氣質。至於譯者的功力,更是值得稱贊。很多作品的原文是如此精妙和富有韻律感,要將其神韻完整地捕捉到另一種語言體係中,難度可想而知。但這裏的譯文讀起來絲毫沒有翻譯腔,流暢自然,仿佛就是用母語寫就的。尤其是那些富有詩意的段落,譯者成功地保留瞭原文的音樂性和意境,使得我在閱讀過程中幾乎沒有遇到任何理解上的障礙。這套書的質量,無疑是嚮所有熱愛這位偉大作傢,同時又對閱讀體驗有高標準要求的讀者,發齣瞭一聲誠摯的邀請。它不僅僅是一套書,更像是一次與思想巨匠的深度對話,一次對自我靈魂的徹底體檢。
評分這套文集,初拿到手就感覺沉甸甸的,那種紙張的質感,油墨的清香,仿佛一下子把我拉迴瞭那個需要捧著厚厚一本書纔能獲得慰藉的年代。我最欣賞的是其中一些早期作品的選編,那些帶著濃厚時代烙印和作者個人掙紮的篇章,讀起來有一種直擊心靈的力量。特彆是其中一篇關於藝術傢自我放逐的長篇小說,主人公在追尋藝術純粹性的過程中,所經曆的內心煎熬與外界誤解,那種孤獨感是如此真實可觸,讓我這個在現代社會中摸爬滾打的人,都能深切體會到個體在宏大敘事下的渺小與堅持。作者的文字像是一把精巧的手術刀,剖開瞭人性的幽微之處,沒有絲毫的矯飾或迎閤,而是坦誠地展現瞭光明背後的陰影,以及對更高精神境界的嚮往。讀完後,我常常會放下書本,陷入長久的沉思,思考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看似理所當然的選擇,是否真的經得起內心的拷問。這種引發深刻反思的能力,是很多當代文學作品所欠缺的。
評分坦白說,這本選集裏收錄的作品,風格跨度極大,從早期的浪漫主義抒情,到中後期的哲學思辨,再到後期帶有神秘色彩的寓言故事,閱讀體驗猶如經曆瞭一場心理上的過山車。我尤其喜歡那種充滿象徵意義的敘事手法,作者似乎總是在講述一個故事的同時,又在搭建一個更為宏大的精神世界地圖。比如某幾篇關於“蛻變”的主題探討,那些關於身份認同、關於打破舊我重塑新生的描寫,簡直是教科書級彆的精彩。我常常需要藉助一些背景資料來輔助理解其深層的文化意蘊,但這絕不是枯燥的學術研究,而是一種主動探索的樂趣。每當我感覺被生活中的瑣碎和喧囂壓得喘不過氣時,翻開這書中的某一段落,那些精準而富有洞察力的句子,總能像清泉一樣洗滌我的思緒,讓我重新聚焦於更本質、更持久的東西。那種對“真理”永不滿足的探尋精神,是這套文集給予我最寶貴的饋贈。
評分京東的商品還是可以的 物流也有保障
評分納齊斯與戈德濛(黑塞文集)
評分會哈更會哈更會哈更會哈更會哈更好
評分性價比高,好書中的好書,值得購買
評分還行吧。。。。。。。。。。
評分非常好,下次還來京東賣書。
評分黑塞的經典作品,很不錯。
評分京東的商品還是可以的 物流也有保障
評分性價比高,好書中的好書,值得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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