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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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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具有杀伤力的老年病:阿尔兹海默症
想要浪迹天涯的年轻人,如何被父亲的阿尔兹海默症改变?
某一段历史的既得利益者(父辈)如何对待那一段不同寻常的青春记忆?
城市移民家族的通病:每一代都有移民的因由
七零代作家的继续创作,以翻译为漫长的间隔年,暌违文坛十年。
子清,自小缺失家族观念,是生长于改革开放时代的新一代都市移民后代,
浪迹天涯是一种理想,也是一种无根的无奈。子清被迫承担起照顾父亲的重责,因此彻底改变了原有的生活方式,作品深刻、细腻地描写了都市养老现况,在老龄化日益严重的时代里,这样的记录极具现实意义。
子清不得不去东北替父寻亲,也在此过程中,惊讶地发现父母的命运和那段历史息息相关,诧异于远亲印象中的父母和自己所认识的父母是截然不同的。
父亲的病,犹如隐喻,意味着一代历史的消隐,一方面是当事人的主动忘却,另一方面是客观的因病而忘,结果便是后代的无知,上一代的人生无法得到证据。
在表层的寻亲访故场景之后,作为隐线的内省增添了作品的精神内核,将失智、失忆作为动乱年代既得利益者的回忆的隐喻体,含蓄表达了这一代中老年对中国近代史的态度——
失去记忆的老人,也很快被遗忘、被告别,恰如他所经历的那整个动荡的时代。
寻找记忆的中年人,则陷入不可考的时代泥沼,一切只能归结于想象。传统、历史、家族……这些厚重的生命附加值在这一代人的日常生活中逐渐隐没,但她们也将拥有这一代人所独有的生命印记,在非家族化的城市人际关系中继续领略生老病死的意义。
于是
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签约作家。
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至今已出版九部个人著作(含再版),包括小说《一只黑猫的自闭症》、《事后》、《六翼天使》,书影评选集《慌城孤读》,以及数部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作品曾刊发于《收获》、《上海文学》、《鲤》等文学刊物。
同时,于是致力于文学翻译。至今已有二十六部译作面世,包括赫赫有名的美国作家斯蒂芬·金所著《黑暗塔》之第七卷、《杜马岛》,丹·布朗的《失落的秘符》,英国女作家温特森的《时间之间》、《橘子不是wei一的水果》、英国作家亨利·S·斯托克所著《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等。
专业写作之余,于是还是时尚报刊的书评、影评和情感专栏作家,也是人物报道的资深记者。十余年来,持续为时尚杂志撰写人物专访等特约稿件,作品见于《LOHAS乐活》、《瑞丽·伊人》、《时装》、《芭莎》等多家时尚刊物。
样章选段(一)
大多数时候,这座内装修规格达到三星宾馆的福利院里都很安静,公共活动区的一大半空间都被一张大桌占据了,老人们大多围坐在桌边,什么也不做。只要有人弄脏了地板,就会有保洁员出现,在几分钟内收拾干净。每一条走廊都被拖洗得锃亮,反衬着某种肮脏的必然性。她还见过几次洗地机工作的场面,肥皂水和消毒水转出一圈圈的白色泡沫,像一幅缓缓铺张的抽象画,那是她在这个空间里见过最有生机的图案。
她常觉得这里的洁净维持得太好,让人放心,却也伪饰太平。都市化的养老机构里有宽敞好用的大洗浴室,走廊、窗边、床边和卫生间里都有扶手,瓷砖地,涂料墙,木制原色吊顶,吸顶灯,中央空调,统一的洁具……没有任何个性,也没有缺点。她在心里称之为:老年幼儿园、时空结界、生灵墓园……
今天,一出电梯,她就觉得四楼的气氛有点怪异。大厅里的人影寥寥无几,摆在电视机墙对面的蓝色沙发上竟然空无一人。通常,护工们会在这个钟点把老人们聚集起来,让他们各就各位,围坐大桌,准备开饭,她会在那一群老人的剪影中迅速找出父亲,因为他的座位几乎是固定的,整个白天,他都默默地坐在那里。今天桌边没有人。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看到,父亲双手抱着一台微波炉,绕着长方形的大桌走成背影,插头线在桌脚绊了一下,又被拖着走,不情不愿的跟在一双白生生的赤脚后头,随着蹒跚的脚步一顿一顿。肩胛骨仿佛要刺穿汗衫耸出来,和怀里沉重的分量艰难对峙着。现在,他又拐弯了,微波炉有一扇镜面门,摇晃在他身前,映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左右颠动中,反倒是她更像被招进魔镜的魂,而他是巫。她强忍着,把视线从过分清晰的镜面中的自身拉出来,去看他的脸,他凸起的膝盖,他几乎瘦到隐形的胯部,他颤抖的小腿和大腿裸露在外,皮肉就像裹尸布垂挂下来。他继续绕行,又走成了背影。她不知道他这样捧着一台微波炉绕着桌子走了多少圈。她想象不出一个耄耋老人有多大的气力能完成一件荒唐透顶的事。
“我们不敢去碰他。他刚刚踢走了小黄,还差点用微波炉来砸我。”穿着靛蓝色护工服的胖阿姨走到她身边,并没有压低嗓门。她是负责给老人清洗身体的女工,几乎每天给她父亲擦下身时都会被父亲扬手掴掌,甚至握紧拳头,砸向她的任何部位。
“他走累了应该就会自己停下来的。”胖阿姨的语气显示她并没有太大把握,“怕就怕微波炉掉下来砸到他自己。”
但谁也没有动,空气里有一种紧迫的张力,但被更稠密的哀伤冻结住了。她突然害怕地想到,也许这些护工都在等待,微波炉像块巨石一样坠下来,都在默默倒数,数着她父亲病卧在床、因而乖乖听话的时刻。那将意味着每个人都获得解放。她想象着腿骨骨折、趾骨断裂,脆生生的骨茬刺穿疲软的肌肉,而父亲终于肯与肉体妥协,所有护工都将不会再被父亲踢打,她们或许会更疼爱他。这残忍的想象一闪而过,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她第一次在福利院里看到父亲衣冠不整,虽然听说过几次——他总是拒绝穿衣,或是拒绝脱衣——但从此往后,这样的场景只怕会越来越多。
第一个月里,护工给她打电话,“你爸爸是不是以前常常打人?他把好几个护工都打了,因为护工要帮他穿衣或是洗澡……他拳头好重呀!”
子清紧握手机回答:“他从不打人的!肯定是因为他不习惯(习惯真的是好事吗?)……他大概还有意识,觉得脱衣服是自己的事。以前,我不会硬脱他的衣服,我会哄他自己脱自己穿。”
“我们每个护工都要照顾七八个病人,没有时间哄的……”
子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很担心父亲会被最后一家可以收容他的机构拒绝。
老男人拖沓的步伐近乎匀速,有种催眠的格调。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但还没等她张口,胖阿姨就扯开嗓门叫起来,“老王!你看看谁来了!老王!老王!”
每一次,她都恨透了护工们的大嗓门、反复的问,“她是谁?你知道她是谁吗?”
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是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有两个女儿。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一切。否则他不会住在这里,24小时受到照料和监控。但也有可能,王世全什么都知道,却被言语抛弃了,因而被一切伦常、逻辑、情感的表达抛弃了,因而酝酿了更充沛的恨,因而有使不完的力气,像个武疯子,在一群失去行动和思维能力的老朽病人中孑然独立,为所欲为。
她恨那种低级的测试。如果病人能说出家里有几口人,微波炉该放在哪里,十减八等于几,那又何苦来这里?她恨他们每次心情好就要执行这番对答,乐此不疲,仿佛只为了向她一个人强调:她是他的女儿。
她也恨那种大嗓门,刻意的,对着理论上应该耳背、应已退智的老人们。她总觉得,既然言语已对这些人无用,那就该换成轻柔的语调、轻柔的抚触。但没有人赞同她。他们说,你必须大声点,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已不再申辩或反驳:那是不是也会引起他们的惊慌和恐惧?
父亲不理睬任何人。微波炉仿佛就该是他的一部分,现在,冰冷的金属应该已分享了他的体温,依附在金属箱子上的四肢用恒定频率制造了机械化的心跳。当他又一次在桌角拐弯,迎面向她走来时,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仿佛看到一个机器人捧着自己的遗像向自己走来。
她慢慢迎上前,距离拉近,脸孔被推出镜面,很快变成胸腹、腿脚,在她伸手抱住微波炉的时候,清晰的意识到,她用肚子挡住了画面,黑场,谢幕,再会。她让自己倒着走,好像隔着金属箱子成为父亲的镜像,她希望不要吓到、打断他。她轻轻的说,爸爸,我来了,爸爸。就这样,她轻轻唤着,仿佛念咒,倒退着走完了半圈,父亲终于抬了抬眼帘。之前,他一直沉沉的低头看着地面。
微波炉那么沉。真的,她感到父亲慢慢的把手里的力量转移给她,而那简直是她捧不动的沉重。
样章选段(二)
老家·1996
已经没有人叫她寡妇了。八个孩子都生了孩子,人人都叫她王家奶奶,都羡慕她能收到儿子们从各地寄来的生活费、食品、土特产和生活用品。钱都揣在她腰包里,从不给老幺和媳妇用,也不给孙子孙女买东西。
这时候,落户上海的老四世全才显出了优势。有一天,从上海寄来了一块的确凉布料,正是的确凉走红的时候,老太太赶上了时髦,乐滋滋的,当天下午把料子铺在炕上,立马裁出一件斜襟上装,配的是盘扣,内襟上有揣钱的暗兜,针脚细洁轻柔,料子纹丝不乱。
王家奶奶过了六十大寿,开始给自己缝寿衣。绣花鞋,从鞋底到鞋面绣花,全是自己一针一线完成。贴身的白绸褂子,年年阴雨时节过后都要拿出来晒。一整套寿衣寿裤,挂满了整条晾衣绳,老太太从这头走到那头,用赞许的眼光扫视自己未来阴间的风采,再从那头走回这头,不慌不忙等待阳寿终了。她确实找算命的来过,问自己能活多久,瞎子翻了翻白眼,说,“攒攒攒,散散散……死时都散光,啥也没留下。”
腰包里的零花钱攒够了,王家奶奶就要出门了。她擅长突袭,从不提前预告,出门当天挎个小包袱皮儿,逢人就说去“溜达一圈”。这家那家都要去,这一圈又一圈就是整七年,搞得七个孩子几乎家家人仰马翻。她摆足了媳妇熬成婆的姿态,目标明确,只知道心疼儿女,把媳妇和姑爷当外人对待,从不给好脸色。即便是在新中国七十年代,她这个强悍的顽固的老封建始终认为媳妇要对婆婆磕头行礼,媳妇不能和自己、和儿子同桌饮食,必须低她一等。七个孩子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视察,在揣度哪个孩子能成为她最终的归宿。但出于某种谁也解释不了的原因,她就像掰玉米的笨熊,从不知道珍惜自己已得到的孝顺。
她最希望留在闺女家。当年,闺女跟着三哥去了油田,如今已是大庆油田某一科的科长,姑爷的薪水也十分滋润,为此,她甘愿帮带两个外孙,多少要为将来自己的归宿攒点功绩。但她太不心疼姑爷了,明知姑爷爱好汽车和摄影,就专挑他喜欢的物事骂,骂他玩物丧志,骂他攒不下钱,骂他没有全心全意对老婆。如此半年,姑爷造反了,卷着铺盖到单位去睡。面对由自己引起的夫妻不和,王家奶奶非但没有劝和,还嚷嚷着,“姑娘还找不到小子?”一句话就表明了立场,宁可闺女离婚,她也不愿向姑爷投降。
她知道老三在油田当书记,条件是最好的,她溜达过去,就想要掌管家里的财权。老三媳妇是城里人,当初跟着世祺来到大庆,看到几个油罐就傻了,还哭了几次,心想,我好歹也是城市户口,怎么到了这种荒凉的地方。干活时,啥也不会,刨地也要人教,后来找到在幼儿园带孩子的活儿,倒也适合她。好在身子骨够好,怀了三胎,冬天出门上厕所都不披大衣,仗着年轻气血盛。但她生了三个孩子都不敢让自己亲妈过来看,怕失望。亲妈没来,婆婆来了,婆婆要她交账本,她就漂漂亮亮地交上去,每天陪着老太太去采买,故意去那几个不老实的摊贩前问价,老太太就傻眼了,那么个农妇,怎么知道如何砍价?夫妻俩每个月才几十块钱工资,不砍价、不算计就没法活。三媳妇把各种各样的难题都扔给老太太,看她如何招架。果不其然,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账本搁在了桌上。
比大庆的条件稍微差一点的就是老四家。老太太不知道上海是啥模样,总觉得远,怪,轻易是不去溜达的。而且,世全和庆芸只生了一个闺女,所有的儿女里面,只有世全没有儿子。1976年头上,老太太听说世全媳妇又怀上了,终于决定去上海溜达一圈。
世全的第二个娃出世,又是个女娃。老太太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踏上了火车月台。但她万万没想到,世全一家三口,再加刚下来的娃,只能住在14平方米的小屋里——工人新村的朝北房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太阳。新村里的邻居都讲上海话,苏北话,她一句也听不懂,听起来都像是在吵架。
第二个女娃生下来八斤半,胖得不像话。庆芸坐完月子就回去上班了,白天里,只有老太太和胖丫头在家。老太太没事儿的时候就看窗外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看他们停下来寒暄聊天的姿态,就知道上海有上海的好处。她既羡慕又委屈,因为明白自己不会久留,上海再好,终究不是故乡,冬天冷,夏天热,公用厨房四家人分着用,还没老家的灶房大,公用厕所十分局促,黑漆漆的,还不如老家的露天粪坑来得爽快。老太太在上海,在邻居们面前,总觉得没法施展老婆婆的姿态,庆芸也曾听几个妯娌说过老太太的刁难,心里早有准备,下班回来看到老太沉着脸,就会嘘寒问暖,几句话就把老太太的郁结说开,就算不长久,也至少让她不得发作。
老太太这些年习惯了作天作地,要把百堂英年早逝后吃的苦都挣回来,她的资本就是寡母的霸道。也不止是霸道,她是真的敢干。离开上海时,她背上三个555挂钟,那时候这可是新鲜货,只有大上海有。一台挂在老家,一台送给满意的准亲家(结果那家的漂亮女儿还是没有嫁进来),一台送给对一直很照应寡妇的姑奶奶家。显然,在东北的小屯子里不讲究,没有“送钟”就是“送终”的忌讳。留在老家的那台钟在后来的半个世纪里保持光泽,虽然发条松了,拧紧发条也没法走足半个月了,但依然挺拔体面的挂在砖墙上。
大庆没戏了。上海没戏了。奶奶检讨自己舍近求远。休息了一阵子,决定去沈阳。和老大打官司也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在85年卖掉了前院的房子,赚了四千元。搬去沈阳和女儿住了。老二换了工厂,也去了沈阳。
二媳妇风流迷人,是所有媳妇里最美艳的,老太太却从一开始就瞧不上,溜达过去,除了视察,也有挑战的况味。若不是这么美,年轻气盛的世魁也不会要定了她,最终吃了她的苦头。世魁心善,听说老娘跑遍大江南北,辗转几个孩子家,便有心接管养老的事。但老太太来了他家,和媳妇从第一天吵到最后一天,美艳的妻子当真以死相逼,喝下了敌敌畏,送进医院去洗胃。世魁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女人都是烈性子。媳妇从医院回来后,世魁便失去了话语权,只是忍气吞声。
老太太在老二家逼得媳妇要死要活,脸上有得意,心里却酸楚,知道老二碍着媳妇的面子,不能收容自己了。她要强到了极点,索性顺路去了老大家。
世元听说老太太要来,并没拒绝。但谁也没想到,他还记着多年前的恩仇,这次铁了心要刁蛮的老娘好看,便使出阳奉阴违的招数来。他和媳妇以“年纪大不能多吃”为由,不给老太太饭吃,饿了她一个月,吊着瓶子勉强支撑,为了省心,为了不听倔老太的呻吟,他每天给她吃一粒安眠药。人人都说老太太的脾气比石头都硬,硬是要去,又硬是不走。世元掐准日子,叫来老弟,说,轮一圈了,该还给你了,老娘活不了几天啦。老幺心想,这不是坑我吗,送回来就死,让七个兄弟怪罪我?但老幺从小在老太太身边,心一软,把她接回了家,一口一口喂米粥,粥里有煮烂的白菜,老太太喝了两天,没有拉屎;喝了一周,能坐起来了,就不肯撂筷子,老幺问,还要吗?她说,你能再给点吗?老幺鼻头一酸,说,别再溜达了。就这样过了二十一天,老太太才拉出两个带血的羊粪蛋,老幺的大儿子拽来铁锹砸了几下,扯着嗓子对他妈喊:屎球砸不烂!
老太太溜达了七年,终于又回到了故乡。她本可以一声令下,要去哪家就哪家,但她就是不说。她说不出来。她想听到哪个孩子站出来,义无反顾地把她领回家。溜达了七年后,老太太显出了老态,有时兴起,挎上了包袱皮,走到村口又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
故乡老家,就这样成了议事厅,要议论的只有一件事:老太太何去何从。
七兄弟召开了五次全体会议,每一次聚齐都不容易。因为世全最远,每一次都要提前约定他的行程日期,别人才能附和。会议召集者,通常都是世祺,当了几十年领导,说话掷地有声,兄弟们一般都会服气。
世全接到世祺的电话时,偶有推脱,就会被批评。世全说,农村像个无底洞啊。世祺就会骂他学会了城里人那一套,太冷漠。真正开会时,世全见到大哥世元就假装没看到,兄弟俩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一个邀功,一个记仇。老幺看到大哥世元也假装没看到,五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小时候的皮肉辛苦,知道大哥这辈子没干过重活,没挑过水,也知道这位大哥怎样对待溜达过去的亲娘。只有老五老六不明就里,喜欢巴结有钱有势的兄弟。于是,每次开会都是无疾而终,一半人看热闹,个别人挺身而出,还有个别人挑拨离间。
最后一次开会,特邀老太太本人列席。老太太躺在炕头,一声不吭,听七个兄弟吵吵了一晚上。那天,兄弟们终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由老幺在老家帮老娘养老送终,兄弟们同意每年送五百块钱。好不容易有了定论,世元却一撇嘴,说,爱捡臭鱼赚钱多,老幺冲上去揍他,老五老六忙拉架,老四摇着头、跺着脚急匆匆离开,说是着急赶火车回上海。
就这样,王家奶奶最后的岁月留在了老家,没有再折腾谁,给吃就吃,从不挑剔,吃完到门口溜达一圈,骂骂咧咧走回来,“一个不要,三个不要,三个不要,都不要。”老太太心里的酸楚、伤心、痛恨、梦想轮番涌上,从未平和下来,但最终接受了这个现实:自己只能在最穷困的儿子家终老此生,再抱怨老幺的穷酸、笨拙也没用,再向往优渥生活的大庆、上海和沈阳也没用。
世全和别的兄弟第一次接到老娘病危的电报时,正要出差去重庆开一个大型会议,赶紧交接了工作,回了老家,但老太太撑下来了,一个星期后,非但没有咽气,又能起身坐稳,把这群儿女一个一个怨毒地瞅。
接到第二次病危电报的时候,世元家的三个孩子各给了两百块,说是给奶奶买好吃的。那一次,世全有点犹豫,但老太太真的咽气了,他又后悔没赶紧买票。到了老家,兄弟们都已经到齐了,但气氛很怪异,他只听到世元说:既然人死了,那就要退还六百块钱,然后,眼见有谁把几张钱撇出来,纸笔依直线散开,年过六旬的世元立刻奔上去,一张一张都捡起来了。
老幺在灶间压低了喉咙吼:伺候老太太这些年,统共只收到过一万三千块钱,只有老二、老三、老四和姐姐汇过钱,汇票都保存着,别人都是一毛不拔。
世全不知道他们刚刚在说哪件事,但又很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年复一年,兄弟们见面不为情义,不如不见。见了也没用。幸好,老娘死后,不用再见了。
他真的再也不想回到这样的老家了。
烟火债·很少的事·枯荣之心(序)
张怡微
许多年来,于是的主要职业更像是一个文学翻译。尽管她曾以畅销小说名世,主打都市言情。在文学与网络相遇伊始,许多人都读过她的作品。
于是从事过许多工作,写过很长时间的专栏、评论。与都会生活中许多独立女性一样,她拥抱自我、热爱旅行。但历经时光砥砺,终于又回到小说写作中,契机却源于父亲的一场病。
在父亲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之后,于是的生活惯性被打破了。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时光,孕育了《查无此人》这部小说,而直至这本书真正完稿、出版,又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疾病突然创造了负担与责任,但换一种方式来想,也许是父亲又将于是拉回到更纯粹的文学世界中。《查无此人》令她仔细爬梳了父亲的来历,其实也就是自己的来历;找寻到遥望祖辈的乡愁,其实正是检阅现世的哀愁。也令她从一个都会女性,还原为一个普通的女儿。
“我不再是我。”
她借由小说人物“子清”在故事中自陈。
“她甚至怀疑,命运要她把前十年欠下的烟火债一次性还清。”
《查无此人》被分割成不同时空。一是父亲的身世,出身于东北,一个乱世商人家族;另一个则是女儿子清的内心生活。身世越来越完整,离别就越来越切近。从子清的独白,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女生举重若轻地介绍着自己的前半生:“我有一个安分的童年,姐姐远嫁加拿大,大学时母亲亡故,两年后父亲再娶,毕业后我独自生活,没有固定单位。父亲和母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再也没有离开,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到退休,无波无澜。续弦后他和女方一家住在一起,每年我大概会过去看几次。父亲三年前中风跌倒,同时被宣判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大约一年前就叫不出我的名字了。就这样。”
显然,“就这样”不足以生成一部创作的根基。所谓“烟火债”,更像是子清对于复杂的身世、离散的阴影及捡回一个没有记忆的父亲时的无奈、惶恐、不习惯的浅浅应答。子清的善良、乐观包裹着敏感脆弱的内心,残酷的命运横陈眼前,在审美和批判之间,她选择了吞下难以细表的苦衷,一头栽入对新的日常生活巨细靡遗的描述和接受,以期缓解内心的种种丧气与哀凉。
女作家书写“父女关系”是一个经典的母题。如伍尔夫的《到灯塔去》、茱帕·拉希里的《不适之地》、又或者李翊云的《千年祈愿》……父亲象征着权威、尊严、品德,女儿对父亲的爱看似简单却又深厚,看似隔阂却又温柔。父女之间,既是男女,又是长幼。如戴锦华所说,在“父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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